过年系列之——打财神大年初一吃过早饭,老家神潭溪街上就要开始打财神了。一听到锣鼓响起,也不顾早饭吃没吃完,丢下筷子撒腿就往外跑。——一年就打这一回财神,就算挨打挨骂也要先看了再说。但话说回来,过年图的就是快乐喜庆,父母对小孩子的放肆大多会听之任之。打财神是从我家旁边的“三合泥坝”开始的。三合泥坝正后方是新戏楼,是解放后公社修建的文化娱乐设施,主要用于开大会、唱戏和放电影,在当时算得上比较时尚的设施。那时候没有水泥,院坝的地面多用石灰、碎石和砂浆按一定比例调和成所谓的“三合泥”铺就,所以被叫做“三合泥坝”。打财神之所以要从三合泥坝开始,是因为打财神所需的锣鼓道具放在新戏楼里,在那里装扮财神爷队伍比较方便。打财神在老家是个很浓重的活动,除了主角财神爷外,还有一个散财童子、两个人耍狮子、四个人的锣鼓队和一个接收“礼行”的跟班。扮演财神爷的是街上戏班子的当家花脸齐祥云,他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头戴官帽脸罩髯口身穿蟒袍脚蹬皂靴,怀中抱一个用黄金纸箔做成的大金元宝,让人觉得吉祥喜庆。别看齐祥云是戏班子的台柱子之一,但却是箭杆山二大队的农民,唱川剧打财神属于业余爱好,养家糊口的主要行当还是在生产队干农活。齐祥云家离街较近,走路不过半个钟头就到了,所以,但凡街上组织什么活动,只要带信给他,他总是积极响应绝不“拉稀摆带”。除了财神爷,散财童子也是个重要角色,虽然是用街上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扮演,但却是公认的长得好看的、人见人爱的那种,记忆中这个角色大多是开娃子承担。开娃子是家里的独子,他爹在外面工作,他妈在街上开甜食店,因为家境殷实,比我大五岁的开娃子不仅长得好看穿得也光鲜,在街坊和老师眼里他是公认的乖娃娃。散财童子不需要化装,穿上平时衣服就可以,只是需要将脸蛋涂成红色,也就是“打上红脸包儿”。每次看打财神,只要看到打上红脸包儿穿着崭新衣服的开娃子站在齐祥云扮演的财神爷身边,我们一帮小孩子都对他羡慕不已。耍狮子的两个人,一个戴上狮子头扮狮子,一个戴上面具扮“笑和尚”。狮子头是用篾条先编一个框架,用几种不同颜色的纸裱糊,再用毛笔勾勒出细节,就成了一个看起来和漫画一样的很有几分可爱的狮子头。狮子头脖颈后面还要连缀一条能盖住后背的红布,扮狮子的人将狮头套在头上后再顺势将红布抖开遮住后背,一个活泼可爱的狮子在顷刻间就诞生了。“笑和尚”也是一个具有整个脑袋形状的面具,做法和狮子头差不多,只是“笑和尚”的面部多用白纸裱糊,将脸颊涂成“红脸包儿”。面具被做成一个夸张的笑脸,任何人带上就会瞬间变成一个让人忍俊不禁的和蔼可亲形象,和画儿上的弥勒佛差不多,因此才被人叫着“笑和尚”。扮狮子的人是街上的“王麻子”。“王麻子”本名王有国,是个中等身材背有些微驼的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为人和气说话幽默。王有国是林场的社员,因为喜欢唱川戏且长相很有几分像《抓壮丁》里的王保长,于是,街上的人都叫他“王麻子”。扮笑和尚的是家住窑厂坪的八大队农民“吕窑罐”,吕是他的姓,“窑罐”是他的职业,——因为他家是烧坛坛罐罐的。“吕窑罐”叫吕万发,长时间被叫做“吕窑罐”,他的姓名反倒被人遗忘了。吕窑罐老家是南充人,刚解放那年,一路从老家做手艺来到神潭溪,就在三星寨山上的窑厂坪落户重开了窑罐厂。瘦高个头的吕窑罐,面相就有几分幽默,属于那种未曾开言先发笑的主儿,加上他说话时的一口南充口音,街上不少人都说他烧窑是入错了行,打小就该去学唱川戏,没准还能成个角儿也比整天守着窑棚烧窑强。四个人的锣鼓队,一个打鼓、一个打大锣、一个打铙钹、一个敲铛锣。街上打鼓打得最好的当数王怀跃,但他主要是在唱戏的时候打鼓“坐统制”,也就是整个乐队的指挥,像白天打财神这类活动中的打鼓匠大多由别人承担。锣鼓队中的人并不固定,哪个有空哪个就可以参与,但有一个人却比较固定,那就是“潘瘸子”。潘瘸子本名潘元光,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头发花白,身材瘦小,喜欢穿长衫,说话木讷,给人比较呆板的印象,但却是拉胡琴吹唢呐子的好手。属于街上业余川剧团的胡琴师,每当唱戏时,潘元光除了胡琴拉得好唢呐子吹得棒外,还会一些打击乐,比如在打财神的乐队中敲铛锣。铛锣算不上主要乐器,但因为能敲出清脆的声音,能在震天价响的锣鼓声中调配出一种悠扬的余音,听后让人感觉很舒服。潘元光的家在六大队的西台寺,离街上有将近二十华里的山路。大老远不辞辛苦来参加打财神不仅是因为他会几样乐器更主要的是一种自我爱好。一切收拾停当,财神爷就手牵散财童子迈着正步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头戴面具的“笑和尚”吕窑罐和扮“狮子”王有国,四个锣鼓匠早已开始打出震耳欲聋的锣鼓声,给边走边耍的狮子做伴奏了。头上套着狮子面具的王有国尽其所能跳出各种不同的舞步,以迎合头戴笑和尚面具的吕窑罐手中拂尘的“逗弄”和“戏耍”。俩人一来一往,上蹿下跳,配合得十分默契,为了增加气氛,王有国还时不时地突然躺倒在地上来一个翻滚后有豁然跃起身来跳到看热闹的某个人面前,双手快速伸出做出一个要将对方扑倒的姿势。看着对方被突如其来的“狮子”做出倒扑状站在自己面前,就会因为突受惊吓而露出恐惧表情,惹得围观的人阵阵哄笑。其实,笑和尚面具的表情本来就有几分滑稽,只要将其戴在头上就能引人发笑,就更别说还有王有国和吕窑罐两人卖力的表演了。相比于笑和尚耍狮子的搞笑,锣鼓队中敲铛锣的潘元光同样让我们一帮小孩子嬉笑不已。年轻时摔断了左腿落下了残疾,潘元光走路时上身总是一俯一仰、双脚也是一纵一跳的样子。这样的走路姿势在他敲铛锣的时候就显得尤为夸张,别说我们一帮小孩子,就连不少成年人都偷着乐。将铛锣放到左手掌上,右手几根指头握住一根敲击铛锣的小木槌,为了获得更佳的声音效果,需要将铛锣在短暂抛离手掌的同时,右手上的木槌能恰到好处地敲到铛锣中间,如此,铛锣发出的声音就显得特别悦耳。每向前走一步,潘元光的左腿膝关节会先往后来一次弯曲,给上半身来一个在别人看来是突然后仰的动作。伴着身体后仰,右腿随之抬起。在右脚抬起的同时,他会将左手掌中的铛锣趁势抛向空中一两寸的高度;随着右腿的落地,身体也跟着前倾,右手的木槌也掐准时机在铛锣还没落入手掌的瞬间敲击到中间,立刻,虽然声响不大但穿透力却很强的银铃般的颤音就透过阵阵锣鼓声被传得很远很远。说实在话,潘元光敲打铛锣的一整套动作,即便在内行人看来也是行云流水酣畅淋漓。也正是因为他的铛锣敲得特别悦耳,才让有些喧闹的锣鼓声听起来少了些刺耳。在神潭溪街上,父母是严厉禁止小孩子嘲笑残疾人的,但潘元光敲铛锣的样子实在让我们一帮小孩子有些忍不住,于是,喜欢看他敲铛锣的样子甚至超过了看打财神的热闹。围在打财神的队伍周围一路欢天喜地地往街头走去,从那里的第一户人家开始挨家挨户上门“打财神”。伴随着“旗鼓隆冬呛”的声声锣鼓,在大人小孩的围观之中,财神爷来到了早已在大门外迎候的老周家。在大门口站定后,齐祥云扮演的财神爷很有几分郑重地向主人家拱拱手,接着就说起了开场白:“财神爷走进周家门,一年四季行大运,全家平安莫灾病,人畜两旺事事兴,事——事——兴——!”齐祥云说的开场白并不固定,会根据每户人家的姓氏和基本情况有所改变,让每户人家都觉受到了重视而开心。等齐祥云拖着长长的川戏高腔一样的长音将祝福的四言八句说完,屋主人就赶紧将一个装了几样“礼行”的簸箕恭恭敬敬地双手捧在了财神爷面前。按照打财神的惯例,财神爷上门,主人家是要有所回敬的,回敬东西可以是食物水果和粮食,也可以直接给钱,但并不限定数量。因为觉得“礼行”代表父母是否大方,所以我和一帮发小对每家每户回敬的“礼行”很在意,哪家给得多,那家给的少都想努力记住,怕轮得自家父母回敬“礼行”时给少了。小孩子好面子,要是父母给的“礼行”少了,不仅其它发小看不起,自己也觉得是件很伤脸面的事,之后一段时间在发小中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周家那天回敬的“礼行”是一碗大米,一碗向日葵,一碗落花生,五个红桔和五毛钱。等随行的负责收“礼行”的人将东西分门别类装到事先准备的口袋后,打财神的队伍又开始去往下一家。不多时,打财神的队伍来到了闪二姑娘的家门口。闪二姑娘是个五十多岁的五保户,因为腿脚不好走路有些“一闪一闪”的,又因为她在娘家行二,这才被喜欢取诨名的街坊叫成了“闪二姑娘”。“闪二姑娘”靠国家每月发放的八元救济金过日子,生活比较困难,但她也准备了瓜子花生之类的“礼行”。按照惯例,人家回敬的“礼行”要先收下,接着就是散财童子将随行人员递给他的大米挂面和瓜子花生放到“闪二姑娘”屋里的桌子,这一收一送,既让财神爷送了财气,也给了生活困难人家的面子。“闪二姑娘”是个热心肠的人,对于散财童子放在桌子上东西,她好一番推辞后才勉强收下。很快,财神就打到了我家门口,我心里就有些紧张,生怕我妈给的“礼行”少了让我在发小面前抬不起头来。还好,因为我爸回家过年,我妈给的“礼行”除了一碗大米一碗向日葵一碗南瓜米一碗花生外,还有一块钱。按照当时的惯例,回敬的“礼行”钱一般是五角,也有给两角的,生活困难的可以不给,对五保户甚至还会倒给,有在外工作的人回家过年,还有给两元的。后来才知道,打财神也是为唱戏耍龙募集资金的一种手端,虽然唱戏舞龙属于业余性质,参加的人没有任何报酬,但化妆所需的颜料、照明所需的煤油、制作彩龙和各种面具所需的材料都是要花钱的。不少参与活动的人,比如潘元光都是大老远从农村赶来的,总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搞活动吧,打财神收的那些“吃盒”就能满足这方面的需求。打过了财神,舞龙唱大戏也会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陆续开场,过大年的氛围就这样在一街人积极主动参与中,被调制得越来越热闹,越来越喜庆!